
婉约的丰碑
查全唐五代词,李煜存词四十六首,他对婉约词的发展所作的贡献是巨大的。
一、在艺术成就上
首先,他创作了一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词作。篇篇如珠似玉,且珠圆玉润,最脍炙人口的是其三首代表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和《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尤其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词,是李煜被俘后所作,他把亡国之痛置于春花秋月的时序变幻中,把人生之愁比作“一江春水向东流”,即把极抽象的感情用极具体的物象来表达,使词的意境达到了无边无际的广度和无穷无尽的深度,使之进入语尽意不尽的艺术境界,千百年来震撼着无数读者的心灵,被前人誉之为“词中之帝”。清大学问家王国维就说过: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而且,他还说,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惟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其次,拓宽了词的内容。由于南唐一直处在强宋的重压之下,最后连皇帝也成了赵宋的阶下之囚。面对这样的现实,李煜的词首先突破花间词人单纯描绘男女之情的小圈子,着重抒发了个人伤时感事的沉痛心情,使婉约词的内容大为开阔,从而把婉约派的写作范围从描写女性中超脱出来,转变为对时代对人生问题的思考。例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望江南·多少恨》、《清平乐·别来春半》就是这样。尤其是《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更是如此,他把个人的身世以及对整个世间的无穷悲慨融于落花之中,并且超越惜花伤春的感慨范围,而延展到人世间带有普遍性、必然性的人事无常的规律之上,使该词情感之深、词境之大,在以前的词中绝无仅有。《望江南》词也是这样,在李煜之前,如敦煌曲子词的“莫攀我”、温庭筠的“梳洗罢”都是描写恋情,从李煜始,移写故国之思,拓宽了词的内容。所以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定稿六十四则》之十五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乎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流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再次,精炼清丽的语言艺术。花间词作都是缕金错彩,而李煜一反前人路子,无论是写景还是抒情,使用明白如话、富于音乐美的语言,尤其是他的小令真实自然毫无修饰,无须讲析,其义自晓。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词,随手写来即天然流利,仿佛全无着力。尤其是对离愁的描写:“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他把抽象的感情,写得极其形象又极确切。可他脱口说来,语言朴素的简直如日常口语,没有一丝刻意修饰的痕迹。在《谢新恩·秦楼不见吹箫女》词是李煜的悼亡怀念大周后之作,词中“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和“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等句,其情感自然又哀婉动人。另外李煜虚字连用,尽皆口语,而且,其手法、句法、方法尽在无意中,使三者浑如天成。所以,周之琦在《词评》中说:重光,天籁也,恐非人力所及。可见,前人对李煜词作是何等的赞赏。在李煜词中篇篇皆口语的最典型的还是《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词。虽然全词语言明白如话,而感情却极为沉痛。由于词人是直抒胸臆,且又语浅情深,该词就愈显率真诚挚,愈能真实地表达自身感受,并把这种感受更直接而准确地传达给读者。所以,吴梅在《词学通论》中说:后主(词)则近于伤矣;而周济则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矣。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也。这一方面说明李煜词不修饰,纯任自然;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李煜词与花间词的区别所在。
复次,白描的艺术手法。李煜词中的白描功力极为深厚,对北宋前期间人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乌夜啼》词之上片:“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词中的秋风秋雨,以及人物形象完全是白描化的。以简约的文字写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所作,别无其他。但又不乏深度,在叙事的铺垫后,把自己现实的悲痛溶入于普遍的人生感慨,那真是极具功力。在另一首《捣练子》中亦然:“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词人通过对一个失眠者夜听捣练的描绘,用单调的砧声和朴素的月光来写出主人翁内心的焦虑和惆怅。词中全无修饰,洗尽铅华,给人以极美的艺术享受,他不愧是一个白描高手。最能体现李煜极具白描功力的词应是《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本词以客观的描述,来衬托主观的感受。以景起,并由景到情,再从梦中写到现实,把欢乐和悲苦交相叙述。行文自然率真,直写观感,直抒胸臆。这种以白描的方式来诉说内心极度痛苦的写作手法,使该词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千百年来被后人传诵不衰,成为婉约词坛上的一件珍品。除掉内容上的因素,作者纯熟的白描艺术手法也是该词成为经典的一个原因。

二、对婉约派发展的启后之功
李煜的词既无典故又不作修饰,善于用朴素自然、流走如珠的语言写景抒情,对北宋婉约词人产生了重大影响。例如:他的《清平乐·别来春半》词云: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以春草之茂盛来比喻离恨之浩渺,是极为感人的。词人以生动的比喻写出深婉的意境,是流传千古的佳句。汉代无名氏《饮马长城窟》之“清清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正是该词句之所祖。宋欧阳修在《踏莎行·候馆梅残》之“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句,以流不断的春水隐喻诉不完的离愁,恰又是化用李煜的词意。同时,宋秦观在《八六子·倚危亭》之“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句,以连绵不断的春草来形容不可抑止的离愁,也依然是脱胎李词。张炎对秦词这种喻愁的做法十分欣赏,在《词源》卷下说: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殊不知,此乃李煜之作法也。只不过欧、秦二人在词中的做法比李词更显婉转些罢了。除此外,还有名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这句极为含蕴且又委婉的难言之隐,其出处正在李煜《采桑子·辘轳金井梧桐晚》之“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之中。李词意为,古代虽有双鲤传书的传说,但九曲黄河不能逆流,寄书于鲤是不可能的了。而晏词则说:想寄信于这人,而山高水长又不知人在何方,信如何寄呢?两者相比,则是一样的心情,一样的无奈,又是一样的伤感。
至于李煜词对北宋词人的影响,历代词论家都有不少论述。冯熙在《蒿庵论词》中说:“宋初诸家,靡不祖述(南唐)二主,宪章正中”。清王士慎在《倚声前集序》中说:“诗余者,古诗之苗裔也。语其正,则璟、煜为之祖,至漱玉,淮河而极盛。”而沈去矜在《填词杂说》中更是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我们在阅读李清照的词作时,就会发现李清照词与李煜词有颇多相似之处。例如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之下片:“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是描写一个青春活泼略带调皮的少女形象。与李煜《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的后半阙极为相似,李煜词是:“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一个写皇帝生活,一个写少女娇态,内容虽不同,但就艺术表现手法上是极为相似的。如果说,李清照之词使用唐韩偓《偶见》诗意的成分更多一些,因韩诗有:“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句。那么“袜刬金钗溜”句则是从李煜《菩萨蛮》中“刬步香阶”中脱化而来,恐怕是无疑的。
李煜是婉约词史上一座高大的丰碑。
词之系宋,犹诗之系唐也。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宋之词由五代长短句而变。约而次之,小山、安陆,其词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词之盛乎;石帚、梦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风斯晚矣。唐诗以李杜为宗,而宋词以苏、陆、辛、刘,有太白之风,秦、黄、周、柳得少陵体。此又画缰而理,联骑而驰者也。唐诗之后,香奁、浣花稍微矣,至有明而起其衰。宋词之后,遗山、蜕岩,亦仅矣,及吾朝而恢其盛。
———清·尤侗《词苑丛谈序》

耿汉东先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学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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