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近冯延巳
一、冯延巳词与花间词的区别
南唐和西蜀虽同属五代,但东西相隔万里。冯延巳也比花间派词人们如温庭筠、韦庄晚了几十年。正如清王国维所言:冯正中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花间》范围之外。这说明南唐风格与花间风格是不同的。温庭筠所写的闺怨词偏重于思妇的外貌体态的描写,风格浓艳香软,语句雕琢修饰;而韦庄则又较多地保留叙事的痕迹,其词风依然是红香翠软,眩目醉心。冯延巳也写怨妇思远的题材,但他并不着意刻画人物的外在形象,也不具体描写景物或情事,而是用清新的语言写出人物内心的活动和哀怨,且有寄托和感慨,词语委婉清丽,对花间以来的婉约词风有所改变。当然,这种改变要逊于李煜对花间词风的改变程度。
请读他的名篇也是代表作《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词中着力刻画了女主人公复杂的心理状态和变化过程,写得清丽、细密、委婉、含蓄,突破了花间词人单纯描写女人的服饰体态和男女之情的小圈子,而是以人物的动作和细节,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称得上传诵千古的名句,它一问世,就得到南唐中主李璟的赏识以及千百年来无数文人的青睐。我们再看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温庭筠写了十四首《菩萨蛮》,篇篇珠玉,当时传唱极盛,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也是婉约词上的一座丰碑。从中不难看出,词人把女主人写得非常美丽,把服饰描写得十分华贵,体态也十分娇柔。这与冯延巳的《谒金门》中以景托情、因物起兴的手法,其差别是十分明显的。这还只是从两人各自的代表作相比较来看二人词风的不同。若解析冯延巳的十三首《采桑子》和十四首《鹊踏枝》,则更易看出冯词有异于花间词作。如再解析花间词人牛峤的《菩萨蛮》来比较冯词,其区别就更明显了。】

二、冯延巳词的艺术特色
清大学问家王国维评论冯延巳词的特点时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王国维在这里提出“和泪试严妆”来作为对冯延巳的风格特点的评价,是十分确切的。而这五个字就当代词学大家叶嘉莹的解释说:“严妆”是秾丽,“和泪”则是哀伤,即透过浓丽的色彩来表现悲哀,这正是冯正中词的特色。以笔者认为“和泪”则是悲哀的情态,而“严妆”则是浓丽的打扮,女主人公在美丽的装扮下眼含悲伤的泪水。换言之,冯正中词中的悲伤是被优美雅致的氛围所掩映着,这正是冯词和花间词最本质的区别也是冯词最大的特色。在冯词中,以侬丽的色彩来表现哀伤感情的词例很多。《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就是这样,该词乃思妇怀人之作。作者以神来之笔写出了女主人公在漫漫长夜中的心理活动,不仅描绘出她的美丽形象,还写出她的悲苦情态。名句“和泪试严妆”就出于该词。它的成功之处在于:从大自然中的春去秋来、花落水流中,把一阵阵苦楚和哀感传给了读者,而这一阵阵的苦楚和哀感恰又是古代文人们所共同怀有的对“人生无常”的悲哀,这种悲哀以词的形式表现出来,冯延巳是第一个。
另外,从冯延巳写的十三首《采桑子》、十四首《鹊踏枝》中信手拈来一首,都能表现出该特色。如在《采桑子》之二中有“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在之四、五中分别有:“酒阑睡觉天香暖,绣户慵开,香印成灰,独背寒屏理旧眉”,以及“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在之七、八中还分别有“起来检点经游地,处处新愁,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洲”和“如今别馆添萧索,满面啼痕。旧约犹存,忍把金环别与人”。这都说明冯延巳在写闺怨词时浓墨重彩地创造缠绵凄恻的情感境界。换言之,冯词不着重外在形象,而是着力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人物内心世界的基调又是感伤的、凄美的、悲凉的和婉约的。从而打开了对女性描写的新篇章,这种作法直接影响了北宋小晏对女性的描绘。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宏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是以当之。”深美宏约,是指冯词的意境而言,也是冯词又一大特色。按叶嘉莹教授的解释为:冯正中词中所描绘的景物和情事,能唤起或能象喻的包容着对人生有着综合性体认的某种更为丰美的意境,令读者产生较深、较广的联想。对这种解释,笔者深以为然,例如冯延巳的《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这首词被后人誉为冯词中深美闳约风格的代表作,从中我们能体会到作者对生活的执着热情和冷静思考,亦可体会到冯词于秾丽之中足显悲凉之慨的阔远意境,从而使读者产生诸多的想像。尤其是词中“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之句是王国维极为推崇的,他在《人间词话》中说:“冯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阙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度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而唐代诗人韦应物和孟浩然的作品则又是俊朗高远,深美闳约风格最典型的。但王国维却认为二人的诗境并不能高过冯延巳的词境,这种评价是很高的,可见王国维以深美闳约来评价冯正中的词是极为确切和极有见地的。在冯延巳另一首《归自谣》的小词中,虽然写的是江头送别,但其思绪却跨越时空,徜徉在现实与神话之中,连化数典,却又如同己出,从而创造出一个亦真亦幻、亦近亦远而又亦今亦古的优美境界,让读者阐发多种联想和万端感慨,真可谓深美闳约也。
另外,从冯延巳最负盛名的十四首《鹊踏枝》词上看,无论是之二、之三中的“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以及“秋入蛮蕉风半裂,狼藉池塘,雨打疏荷折”中对景物的描写,还是之七、之十一“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以及“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中对爱情的描写,都能使读者从美丽的景色和男女之情的层层氛围中,窥看到作者极广阔极深刻的人生体验,以及作者一方面对人生、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和眷恋;另一方面却又蕴含和暗示着对人生执著和忧患的意识。但这种意识不是人们常说的无病呻吟或为文造情,而是发自词人内心深处的真实的心灵呼唤。因此,千百年来,冯延巳的词能感动着无数读者,它还必将继续感动着后人们,这也正是冯词艺术魅力的所在之处。
三、冯词对北宋词人的影响
正如前文所述,冯延巳词有其哀伤执著的情致,又有其在浓丽中俊朗的风格,影响了北宋一代甚至更后一代的文人们。清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俊者,美也,即冯词中的疏朗轻柔的风格;深者,厚重也,即冯词中执著深沉的风格。如冯延巳的《鹊踏枝》之十一: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这首词是写少妇因埋怨荡子久游不归而产生的无限感伤和幽怨之情。词中少妇从埋怨到期待,从苦思到寻觅;而情感从怨恨到释然,人则从楼头到梦中,从心灵的不断变化中反映出女主人公的一片痴情。全词情景交融,意蕴深婉,词中没有描绘女主人公的服饰体态,也没有刻意写景状物,而是把重点放在女性心理的刻画上,创造出缠绵凄恻的感情境界,形成了冯词独特的艺术风格。恰是这种风格对北宋欧阳修的影响很大,欧阳修有一首《蝶恋花》,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写作方法上,尤其在艺术风格上,都与冯词极为相近,以至于林大椿主编的《唐五代词》中,其《鹊踏枝》之十二,竟是欧阳修的这首词。请看欧词《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可以看出作者善于描写女主人公在感情上的变化,而不是单纯的景色描绘和外貌的刻画。该词与冯词一样,其内容也是怨妇思远,其地点也是在楼头,还是由外景到内景,其女主人公的心理刻画也是多层次的,尤其是结句更是多层次的意境揭示。其含意之深远,字句之凝练,情思之缠绵,较之冯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冯词对晏殊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他们二人同为宰相,过着太平盛世的生活,他们对生活的感受、对生命的体验、对爱情的向往,都同样是轻柔疏朗的,尤其是他们在对年华的飞逝和伤离怀远的感触上,晏殊词要比冯延巳词轻柔的多,也俊美的多,在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词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同样的风格,尤其是在意境上,那种临秋望远极目天涯的辽阔境界更是比冯词疏朗,也更有新意。同时还留给读者想像的余地,达到了深婉含蓄,风流蕴藉的地步。正如刘攽在《中山诗话》中所云:“晏元献尤喜冯延巳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古代的词论家们对冯晏二词的师承关系看得是非常清楚的。
在冯词中,对北宋及后人影响的例子是很多的。如《三台令》:“南浦,南浦,翠鬓离人何处?当时携手高楼,依旧楼前水流。流水,流水,中有伤心双泪。”此乃怀人之词,词人重返当年离别之处,空见其处而不见其人,于是伤心之泪与楼前流水一起奔流,楼前流水奔流不息,词人伤心泪也绵绵无尽。正恰如李煜《虞美人》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如那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之“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又好似晏几道《留春令》之“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更好似辛弃疾《菩萨蛮》之“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后人们的词意都是从冯延巳词中化意而来的。另外,冯延巳还有一首《长相思》:“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这是首闺情词,词人以相反相成的写作手法,分别展示了人物的外在表现和内心世界,刻画了一个感情热烈奔放的女子形象。它突出的特点是在自然景物中加入自己浓重的感情色彩,这与宋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有异曲同工之妙。
关于冯延巳词对北宋诸人的影响,还是王国维评论的较确切。他在《人间词话》云:欧九《浣溪沙》词:绿柳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林》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他还说: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见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从中可以看出,北宋著名的婉约词人或多或少都受到冯延巳创作风格的影响,并非只是欧阳永叔和晏同叔二人也。

【作者简介】耿汉东,安徽省淮北市人,诗人,文学评论家,地方文化学者。先后供职于中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淮北市诗词学会主席。
责任编辑:孙克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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