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明代婉约词的赏析
关于明词的题外话
一、古人对明词的评价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之开篇中说:“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乾嘉以还也。” 这是说词到了明代就已经死亡了,而衰败则在元朝。可见清代词学家们对明词的基本态度。并且还说:“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人意,不过一陈人中而已。”(陈人中即陈子龙) 看口气好像和婉些,说在明代词人中,还有一个人能写词,可见对明词是非常尖刻,对明词的否定不容置疑。不但如此,陈廷焯还对明代极有影响的词人们逐加贬讽。在《白雨斋词话》卷三中说:“词至于明,而词亡矣。伯温(即刘基,)、季迪(高启,字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辈(升庵明代文学家杨慎),句琢字炼,枝枝叶叶为之,益难语于大雅。自马浩澜(即马洪,)、施浪仙(即明代词人施绍莘,)辈出,淫词秽语,无足置喙。”最后他老先生竟还说出:“有明三百年中,习倚声者,不乏其人。然以沉郁顿挫四字绳之,竟无一篇满人意者,真不可解。”实际上不可解的是陈廷焯自身的偏颇。有他上述的一番话不打紧,后代许多词论家及文学家们对明词多是大加其贬。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中说:“金元工小令套数而词亡,论词于明,并不逮金元,遑言两宋哉。”陈廷焯论词亡于明,而吴衡照则说词于金元就亡了,比陈廷焯还要早,明词不如金元词。不但如此,钱允治在《国朝诗余序》中说:“我朝屏诗赋,以经术程士。士不囿于俗,间多染指,非不斐然,然求其专工称丽,千万之一耳。”这也太刻薄了。这是明人在论明词,好词作仅千万分之一也,明代如此众多的词人和词作,在钱氏眼中好的万不及一而已,未免太挑剔了吧。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云:“明以后词,纤庸少骨。二三年者,亦鲜有精到处。”并且还告诫人们:“但初学抉择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医也。”有这样多的大家们在评贬明词,后人们对明词自然不太看重了。
二、近代人对明词的评价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序》中视宋词为“后世莫能继”的一代文学。这虽然对宋词是褒奖和肯定,但言下之意则是,元明清诸代的词无一朝能继承宋词优秀的传统,当然是包括明代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还进一步说:“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指明末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三子)诸公,则采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而胡适在《词选序》中则说:“词到了宋末,早已死了。”他提出词灭亡的时间比吴衡照还要早,那么,金元明清词则更不值得一读了。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则作更进一步阐述,而且更详尽更具体,他说:“词到了张炎,工力殆尽,技巧已穷,艺术形式已难再进展了。”有泰山北斗式的文学史家一番话,无怪乎,洋洋百万言的中国文学史上竟无一言有关明词的阐述。总之,无论是古人,还是近代人,对于明词,褒奖的少,贬低的多,肯定者少,否定者多。在明词的作者中唯一的佼佼者陈子龙,还被近代词学大家龙榆生先生收录在《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中,而《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一书,所收录的词家应大都是清代词家。由此可见,前人们对明词所持的态度。
三、对明词研究的态度
明代的先贤们,在中国文学的大花园中,为培植词这一朵美丽花朵而所付出的辛勤劳作,却得到后世这样的评价,真让人不忍。我亦能听到他们的愤懑之声。从另一个方面说,诗词皆为作者的心声,尤其是婉约流派的作家们,他们饱含深情,甚至和着血泪把自己内心情感和生活的苦难,一字一泪或一字一血地写出来,留给后人们,难道先贤们的付出和努力就这样不值或不屑吗?自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有一代的文学,譬如明代的章回小说就十分鼎盛,戏曲和书画亦然。但是,任何一种文学形式都应该有传承和延续,否则它只是一种短命的文学。词亦然,明词是我国古典诗词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期,它也应有一席之位,人们应该给予它公正、公允、正确的评价。

由于历代词论家对明词都不太看好,故现当代的各种论词的专著中对明词很少提及或一笔带过,即便通俗读物也极少选辑明词,更遑论在明词中划分豪放与婉约的流派了。直到现在为止,各类大学里文科教材中以及各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都没有有关明词的章节和论著。充其量,人们只知陈子龙在写词。现当代的词学大家们对两宋词坛泼墨如雨,而对明词则惜墨如金,使本来就十分暗晦的明词更添加几分神秘与不屑的色彩,这是不公正的。在明代的文坛上,词确实风光不再。但是被中华灿烂的文化所滋养的明代作家们,对词的追企和尊崇的精神依然是十分感人和执着,在这块土地上他们辛勤地耕作着,春种秋收、春华秋实,成果依然丰硕。正是由于他们的努力,才使得词,这一亮丽的文学之花在清代得以大放异彩,延续和完整了一千多年的美丽。明词作家虽不似两宋词坛巨匠如云,但作手依然可观,据唐圭璋先生编纂的《全明词》六册,其中作家一千九百余人,词作总量达二万余首,其词作虽不如五代及两宋时那样百花齐放,但并非无嫣红姹紫,只要略加采撷,也是明艳诱人。
明词之鸟瞰
在明代初期的词人中,刘基、杨基、高启都是名重一时的词家。刘基其诗恣纵有奇气,为明代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其文则闳深肃括,与宋濂开一代风气,其词则秀炼入神,为永乐后诸家所不及。就词作而言,若论之豪放与婉约,也是各有丰神。以悲秋伤情为主的词作如《如梦令·题画》,以春怨春愁的《眼儿媚·烟草萋萋小楼西》,以情景交融,以景结情的《青门引·采采黄金蕊》都写得当行出色,影响同代的许多词人。他的代表作是《浪淘沙·感事》、《水龙吟·鸡鸣风雨潇潇》。
杨基的代表作《清平乐·折柳》以拟人化的手法刻画出春柳的绰约多姿和轻盈可人,极富诗情画意,令人赞赏不已。另外像《千秋岁·春恨》和《夏初临·首夏书事》,尤其是后首词流连光景,琢磨物象,绮而不叟,哀而不伤,独得婉约词的声情风貌。其他小令也写得缠绵俊丽,极其新致。
豪放诸家如王越词,大多豪言壮志,风格激昂劲健;前七子之李梦阳无论诗与词,皆为沉博伟丽,雄浑豪壮,才力富健,笼罩一时;夏言词则草稿未削已流布都下,互相传唱,其词风与宋张孝祥、陆游为近。故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为明高启词集名),尚有宋元遗响。仁宣以后,兹事几绝。独文愍(夏言)以魁硕之才,起而振之。豪壮典丽,与于湖,剑南为近。”而明末名将孙承宗其词作如蛟龙屈蟠,江河竟注,语言粗犷豪迈,为烈士之壮歌,后与清军大战而死节,其人其文其志,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与此相同的像武将卢象升亦是如此,与清军大战京畿,悲壮而英烈,捐躯沙场,马革裹尸,完成了儒将的最完美的归宿。其《卢忠肃集》中诗词皆以慷慨苍凉感人;更有南明弘光时死节的吴易,也是少年英雄夏完淳拥戴的大将,受命于危难之间,艰难抗清,被俘后宁死不屈,为国死节,实为文天祥第二,英雄人写英雄诗,其词雄浑雅博,慷慨历落,人以为饶有辛弃疾之风。
词作婉约的诸家诸如马洪,在正德年间以词章擅名东南,所交皆一时名士,其词姘丽轻俊,扬瞿佑之余波;开明代“吴门画家”的著名画家文征明,其词婉丽多姿,声调错落,句调参差,极其雅俊;还有称谓明诗冠军的高启,在词的写作上,或用实话传说,或用人物典故,或化用前人诗句,则信笔写去,既不留滞于古,且又别有高境。他的代表作是《沁园春·雁》被誉为与南宋张炎《解连环》、清朱彝尊《长亭怨慢》同题材鼎足而立的作品。
在明代中期的杨慎学究天人,其词无论送别还是相思,抑或感叹年华如水,都写得十分当行出色。其诗清新绮缛,独掇六朝之秀,于明代自立门户,其词涉笔瑰丽,有沐兰浴芳,吐云含香之妙。其妻黄娥,因诗词俊美亦为明代之著名文学家。他的词大都带有人生感悟和愤慨之情,这都是能理解的,一个进士第一的大明才子,却被远贬云南三十八年而卒于贬所,词作的愤懑自然浓郁些,但基本上他的词作富丽婉曲,清新自然。如《三国演义》开篇词《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就充满人生感悟之慨,而《浪淘沙·春梦似杨花》和《鹧鸪天·元宵后独斟》二首词就比较委婉凄迷。前者描写主人公相思之情和伤感的无尽及难言的无奈,我们仿佛能读出词人于斯时满面泪流,而后者则写出词人怀乡的愁绪及思念亲人的伤情。更给读者留下极深印象的还是《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这是词人将去云南,在江边与送行的妻子分手时,当看到妻子孤身一人乘舟在大江之上渐行渐远,心中万分凄惨而写下这首脍炙人口的佳词,这也是杨慎的代表作。
同期还有“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和李攀龙,他们词作影响力对清词的中兴都或多或少地起到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叶向高在《黄离草序》中说王世贞:其才情之宏富,笔调之纵横,盖于明无两焉。明代对王世贞的词甚为推许。就连他本人也认为:“故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幨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他是这样说的,也作了很大的努力而做到了。如他的《浣溪沙·春闷》,该词主要是表现春日忧闷情怀的,但他信笔写来,言外见意,风神饱满,景中寓情且又以情带景,表达出主人公对良时不永、岁月催人的人生感慨。而他的《浣溪沙·江南词》更表现出明代大才子的风度和气魄,古人们咏南佳作充栋,但词人却要再咏江南,乐与先贤一较高下。最能代表王世贞词作的还是《望江南·即事》:
歌起处,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
该词是歌颂日落前太湖秀美景色的,他把江上风光描绘如画,又富于动感,使人如临其境,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尤其是林鸿和张红桥互相唱和的《念奴娇》,感动了同时代的多少人啊,其人其词要比唐韩翃与柳氏咏柳诗要高雅的多。
明词的晚期也就是明亡前后,由于社会动摇,异族的入侵,所以此刻婉约流派的作家们在浅斟低唱中,已有故国之思和亡国之音的低吟,因而使明末的词染上风云之色,也恰在此时,也是明词最辉煌的时期。正如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所言:含婀娜于刚健,有风骚之遗音。与李雯、宋征兴并称“云间三子”的陈子龙其词妙丽深婉,神韵天然,亦为大家。更重要的是,云间词派对清词的影响是巨大的,清词的中兴,云间三子是功不可没。对明词颇不以为然的清代词学大家陈廷焯在《白雨斋夜话》,对陈子龙的词作也不得不赞之说:“明末陈人中,能以浓艳之笔,传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是高手。”
在陈子龙的作品中,有许多爱情的歌唱,那是与他的红颜知己柳如是相爱的倾诉,如《浣溪沙·杨花》《画堂春·雨中杏花》,其爱情歌唱的代表作应为《踏莎行·寄书》。陈子龙是明末抗清烈士,志节可歌可泣,然对爱情之歌却写得如此柔婉,无怪乎前人评陈子龙词是婉丽、清艳、情深一往、情韵凄清。陈子龙应是明代婉约词的代表。他还有一些词是写故国之思和对复国的向往之情的,如《江城子·病起春尽》、《山花子·春眠》等篇,都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表达了词人对故国沦丧的悲愤,在这类题材中《念奴娇·春雪咏兰》是其代表作。全词以兰自喻,以美人喻忠臣义士,意深情远,悲凉委婉,是整个明词的压卷之作。而他的学生夏完淳,英俊少年也,十七岁时为国死节,其词含婀娜于刚健,极其深美流婉之致,有《风》、《骚》之遗韵。
在明代更有数量众多的女词人如沈宜修母女、张倩倩、张红桥、马湘兰等,其词清新俊逸、幽惋骀荡,读之令人击节而叹,尤其是叶小鸾词,哀艳芊绵,俊永清逸,人以为深于宋朱淑真,可为宋李清照、清徐灿之亚。

共淮北市委宣部和淮北日报社。喜欢读书,敬畏文字,己创作出版17部作品,主编8部诗集。现为安徽省诗词协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孙克攀 |
网友点评